前沿拓展:割双眼皮能吃鹅肉吗

今天我们将给大家讲一个用音乐之美传递悲悯力量的故事。作者是故事高烧患者虫安,故事不长,三万余字,两天就讲完了。
没了老爹的陈大力,揣着匕首逃出来,想择日择时,捅了跟老娘好了的鹅瘸子,撑住老爹的排面。干这件大事,他需要一个望风的帮手,他看上了王小吉……王小吉被磨得受不住了,答应跟他去观音庙结同年。不料两人卷入了另一桩命案。

陈大力随他老爹,块头大、力气大。
3年前,老爹在家歇工一年,蹲家门口捉黄鳝。家门口是东湖,分出来很多条支流,到处是小河小沟,养肥了许多鳝和蟹。
老爹捉黄鳝卖钱,卖不掉的,劈了肚肠放血。老爹有一把匕首,说是侦察兵专用,手柄上带了指南针,劈黄鳝时发出“刺啦”一声响,好锋利。老爹喜欢吃血,也盯着陈大力吃,说是鳝血涨劲道,吃得陈大力身体早熟,两只胳膊上鼓起漂亮的田鸡肉,十二三岁就不老实了,成了学校的刺头。
凤山中学位于城南罐头厂的北边,有五座水泥结构的三层小楼,还有一个罐头厂赞助的水泥操场,操场的一半用来堆放回收的罐头瓶。陈大力每回跟人打架,书包里总能掏出几只罐头瓶。
陈大力的一位历史老师曾经明确告诉他,凤山中学在清朝年代是关犯人的地方,本地史志上称这儿“南牢房”。
历史老师之所以给陈大力“开小灶”,主要是陈大力涉嫌偷盗了一只英雄牌钢笔,老师喂了他一通巴掌,见刑讯逼供不奏,老师便用无可奈何的语气暗示了他,然后通知了陈大力的老爹陈扛鼎来校。
陈扛鼎人如其名,力气大得真怕是能扛鼎,村里的观音庙有一只包铜的大香炉,一百九十斤,修庙时陈扛鼎当帮工,香炉运来时遇了窄道,拖拉机进不去,是陈扛鼎将整只香炉抱进了庙。
老爹是95年放暑假的前一天赶来学校的,那天正好发成绩单,陈大力便偷走了历史老师用来奖励课代表的钢笔。眼下过去3年,陈大力想起那次的遭遇,屁股和后背仍旧隐隐地疼。
那天陈扛鼎和陈大力刚照面,暴脾气立刻上来了,脖子上腾出一根粗筋,骂了一声:杂种!然后一把拎起陈大力,丢在教学楼的走廊上,先用脚上的解放鞋踢。踢了几脚又怕失了分寸,踢伤儿子的命根,就解下皮带抽。陈大力抱紧头,身体蜷成一个球,他在指头缝里瞅见老爹一只手拉着裤腰一只手挥舞皮带,抽到兴起,干脆脱了那条帆布裤,穿着个三角裤头继续抽打。
那是一条火红色的福字裤头,任何一个小巷的晾衣架上都很常见的那种,屁股那里烧着三个烟孔。陈扛鼎蹲茅坑时总喜欢抽烟,手又喜欢垂在两腿中间,一条裤头穿了一年以上,烟孔烫到那儿是避免不了的。
教学楼是“三绕三”的折叠楼,皮带“噼里啪啦”的回声格外响,历史老师吓得双腿发抖,鼻梁上的眼镜歪了又歪,像只小鸡似的倚在陈扛鼎身边,拉拽着他,让他别闹出人命。
此事之后,凤山中学所有的老师都对陈大力敬而远之。道理很简单:陈大力有这样的猛爹,依旧不学乖,陈大力就是天生的茅坑的石头,没法儿开窍。
陈大力这几年跟谁打架都不怯场,一来是体格上有优势,二来是被陈扛鼎练出来了,十分扛揍。他暗里恨着老爹,但又惧怕老爹的皮带,紧巴巴的日子过了三年,老爹忽然失踪了。
3年前,老爹跟人去云南挖玉,再没回来。老娘报警了也不管用。有几个工友四处传话,有人讲老爹挖到了一吨重的翡翠原石,来不及运走,就被当地人黑吃黑,拍倒在了矿坑内;也有人讲老爹挖到宝,寻了小老婆,出国享福了。
不管哪种讲法,老爹仍旧活不见人死不见尸。
不见了老爹,陈大力起初有些兴奋。没人管他了,他便将老爹那柄匕首翻出来,绑在脚踝上,无论是入校还是去镇上游街串巷,眼里已经没谁了。
老爹失踪后的不好之处是老娘变了。
老爹失踪之后,老娘从前温软的性格就变了。稍微碰见一点儿烦心事,哪怕只是去菜市场少带了一根藕,老娘都要拿他撒气。通常是用扫帚将他从被窝里赶出来,嘴里哭诉着她的悲苦,眼泪滴在脚跟前,聚成湿哒哒的一大片。
眼下都过去了3年,老娘准备为老爹治丧。
丧事有一套本地的流程要走,先照会了辈分内的亲戚,按地方上的白事规矩,失踪人员要糊一只纸人代替,摆在棺木内,八音队可以不请,但少不去一只拉丧的胡琴,流水席要摆两天,灵堂要奉三天,出殡时长子要捧遗像。陈大力的老娘吃过计划生育的苦头,二胎被相命地抓准了男胎,但被联防队搅得不安生,只能流产。
陈大力便成了独苗,遗像自然是他捧的。但他哪肯相信那个凶猛的老爹已经没了。出殡当天,陈大力人影不见了,不仅是本人不见了,连带着棺木里的纸人一起不见了。
纸人是村里的王大吉糊的,他只有一个眼睛,还是高度近视,带着一副厚厚的圆形眼镜。但他不仅能糊纸人,还做寿衣,编花圈。
在小孩们的眼里,王大吉的屋子简直是村庄的恐怖之地。那两间矮小的水泥平房内,到处摆着纸人、纸兽,堂屋还有一口棺材,用草杆席子蒙住了,四周的墙壁上挂了十几把胡琴。
这些琴是王大吉的老爹王老吉的。
王老吉是乐手,拉胡琴的本领了不得,文革之前是去北京表演过的,文革时就因他有和中央的合影,才免于迫害。那当口,他靠白事会上给人拉丧曲糊口,后来有次据说是丧家丢了陪葬物,怀疑是王大吉偷的。他当着丧家的面审王大吉,王大吉咬死了嘴,他就给丧家担保,如果真是儿子偷了东西,他就一辈子不拉胡琴,砸了自己吃饭的碗。丧家信了他。
事情过后不久,有天王大吉老娘晒被子,从王大吉的被罩里掉出来一枚金戒指,王老吉便拉儿子到跟前审,果真是丧家的陪葬品。
王大吉之所以偷这枚戒指,是因为家里有一把的红木胡琴,琴头包过金,文革时被人剥了去。王老吉好不容易修好,只是缺了这块金皮,偶尔会在王大吉面前叹气。王大吉一直惦记在心里,才干下这桩埋汰事。
老爹讲骨气,言出必行,果真到死都再不拉胡琴。王大吉从此规矩做人,成了方圆之内老实的人。
王大吉的儿子叫王小吉,跟陈大力一年生的,都属82年的狗。媳妇刚怀上时,王大吉和陈扛鼎整天凑在一起喝酒、聊孩子,说孩子们属狗,今后的日子一定旺,两个女人都在屋里织毛衣,听见自家男人在“旺旺”地喊,取笑外头也是两只醉狗。
那当口,王大吉的眼睛是标准的南方双眼皮,又大又亮,喝完酒,两只眼睛就像红灯笼似的吓人。他和陈扛鼎一起在白镇的矿场干活儿,一场失了手寸的爆破夺走了他的一只眼睛,另一只眼睛也在逐渐变孬。
说起这场事故,倒将王小吉从老娘的肚子里催了出来。他本来要比陈大力小一个半月,结果现在倒比陈大力大了27天。可惜得很,老娘早产加难产,医生只能保一个,那个年代的女人都具有莽撞的献身精神。王小吉生下来便没了娘,没喝过奶,命运只留给他一个独眼的老爹喂给他一些寡淡的米汤,兴许是从小缺奶水,他的块头一直比不过同龄人,生来一副可怜相。
陈大力抱着那只纸人逃到王大吉家的屋后头,半夜里喊王小吉,举着那只纸人在他的窗前晃荡。
王小吉瘦小,胆子更小,走路姿态很怪,喜欢缩紧脖子,头顶好像有根绳子吊着拽着,步伐极快,脚后跟不着地。久而久之,他背已经驼了。
见了窗外的动静,他缩在床上不敢吭声,直到陈大力耍累了那只纸人,开始用正常的音调唤他,他才敢将一颗扁扁的脑袋探出窗外。
“你爹王大吉是不是不想活了,敢把我爹糊成这副面孔。”
“你不要这样大的动静了,把他惊醒,肯定捉你去见你老娘。你今天这桩事,半片乡的人都晓得了。你屁股要开花的。”
“谁敢捉我?”
陈大力亮出匕首,刃口在月光下白晃晃的。王小吉赶紧将脑袋缩回去,他害怕这把匕首,他老早就吃过这匕首的亏。
前不久,陈大力端着匕首在路口截钱,他将硬币藏在操场的罐头瓶里,王小吉背着一把胡琴,不巧路过那儿。
两人九月就要升初三,老师半个月前下来通知:期末考试班级倒数10名内的人要补课。
他俩都在倒数的行列内,八月的每天早上都得去学校听课。
整个暑假,王小吉都被王大吉逼着练琴,他背着的红木胡琴,琴弦上都被勒出许多血痕,他的手指也拉出了很厚的老茧。
却不想更倒霉的事来了,他撞见了陈大力,心里觉得不好,调头要跑,但来不及了,他被陈大力带去了厕所后头。
陈大力一下便亮出匕首,朝着他的后背一通猛刺,幸好他背着一只大书包,不过还是怕得要命,立刻瘫倒在地,陈大力便踩住他的脸,将匕首放进日光里,折出光线封住他的眼,问道:有没有看见什么?
王小吉使劲摇头,哀求着:“你弄烂了我的书包没关系,你不要毁了我的琴。”
陈大力命令道:“把琴给我。”
王小吉抱紧那把胡琴,陈大力便抢到手上,拉了两下,锯木声似的刺耳,甩手将这琴丢在了墙角。
那是一道水泥墙,墙头涂了一层石灰,插满了玻璃碎片,有长条的、三角形的,还有碎渣子,整个墙头上的玻璃拼起来,都是操场上的罐头瓶。
午后日光折射在那把胡琴上,地面上形成一个放大的琴影,阴影之内又有极多细碎的闪光,正是墙头上碎玻璃的反光,让陈大力有一瞬间觉得那把胡琴的影子很梦幻、很勾人,很漂亮。
“叫花子才用的东西!”
他迅速打消了自己的胡思乱想,命令王小吉抱着书包站起来。他端着匕首,朝王小吉胸前那只书包猛刺猛割。王小吉的面孔便在细碎的光线中垮掉了,两腿间一热,尿了裤子。
在凤山中学,王小吉的地位和陈大力的地位正好是一天一地。他有个外号叫“叫花驼子”,因为他驼背,而且王大吉从小逼他练胡琴,无论寒暑春秋,他整天都背着一把胡琴。那东西在学生们眼里很土气,是叫花子才背的,所以欺负他的人就不止陈大力,哪个校痞见了他,都上来耍他。
暑假前几天,有两个高挑女人趁学生午休时间溜进了教室,推销冒牌的背背佳,竟将他叫去讲台上,做了反面案例。
那两个女人漂亮得令他分神。教室里拉上了亚麻色窗帘,室内忽明忽暗,窗外是火一般的白昼。
他僵在讲台上,像根木头,任由两个女人左右摆弄着他,给他套上了那件冒牌背背佳。那只是四根宽边松紧带制成的小背心,一下子就拉直了他的腰身,他好久没能昂起头看人了,这一抬眼,瞅见台下的同学们都在笑,他恨不得挖个洞赶紧藏进去。
王小吉驼背的毛病要怪王大吉。
6年级时,语文老师是外乡的年轻女人,正在哺乳期,奶罩洗得勤,课前总得在教职工宿舍忙活一场,进课堂时搓着一双湿漉漉的手。每到这时,王小吉便举手,要上厕所。
丑事发生之后,王大吉来了学校,他不如陈扛鼎那般威猛的架势,仅是找准了语文老师的办公室,进去便跪下了,磕了一通响头。
原来王大吉把事情想得过分严重,以为王小吉的错误是犯在了83年,那年他的亲弟弟王二吉醉酒后对几个下夜班的女工撒了泡尿,就被定了流氓罪,后来在白镇的桦树林里吃了枪子,尸体都没能收回来,出殡时也是糊了个纸人了事。他伤了眼睛后,便和当年糊纸人的师傅学了手艺,继续吃起老爹王老吉当年的“白事”饭。
王大吉这么一跪,王小吉在学校里再做不得个“人”,走路时爱缩紧脑袋,背就驼得厉害。
眼下陈大力又上门来欺负他,他还是不敢吭声。陈大力已经爬上窗台,用匕首敲了敲玻璃,问他:
“王小吉,你晓得那桩事了么?”
“什么事。”
“你不要装了,你肯定晓得了。”
“你讲的是你老娘那桩事?”
乡里早都有了风声,长舌妇们讲陈大力的老娘缺男人缺了3年,老早都耗不住了,跟村里的鹅瘸子好了,好过很多遍。半夜在村口的庙里好,晴天白日又在东湖的废船上好,更有过分的人讲,亲眼看见他俩在运鹅的三蹦子上好,滚得全身的鹅毛鹅屎,两人好到这种不顾香臭的程度了。
鹅瘸子卖鹅,又是天生的瘸子,就叫鹅瘸子。他卖鹅发了财,但不娶媳妇,因为心里装着20岁时相中的人。
那人,便是陈大力的老娘。
陈大力晓得,老爹娶到老娘,凭借的是一身使不完的力气,那当口的男女都在生产队吃工分,老爹挑担子能受住两名壮劳力的量,老娘跟他不吃亏。
但谁知道呢,力气不顶用的鹅瘸子后来能卖鹅了,还卖发了财。老爹却照旧卖力气,卖给广州、上海、深圳,有一年还卖去了天安门,说是修几十条小路,活儿很考究,全年无休,拼下来350个工,工钱倒是拖了一年才给结清。
老爹的丧事上,陈大力很燥。
老爹是他眼里的狠人,虽然他挨怕了老爹的皮带,有时候也想快些长大了,干一顿老爹,但不管怎样,外人怎么敢削老爹的面孔。
白事场面上,鹅瘸子也在帮忙,流水席都是煨烂的大鹅,即使老娘平日难得做荤菜,陈大力也一口都咽不下去。他揣着匕首逃出来,便是想择日择时,捅了鹅瘸子,撑住老爹的排面。
干这种大事,他还缺个望风的帮手,抱着那只纸人,他想到了王小吉。
“王小吉,我们结个同年(拜把子)吧。”
王小吉又把脸缩进窗内。
“王小吉,我们结了同年,凤山中学你以后就可以背着胡琴横着走路了。”
“王小吉,你可以不和我结同年,但你给二班朱春萍写匿名情书的事,我已经晓得了。”
“王小吉,你和我结同年吧,我带你去看录像带。”
……
陈大力坐窗台上软硬皆施了一阵,王小吉被磨得受不住了,答应跟他去观音庙结同年。

庙不大,立着两根红柱子,围墙修得矮,佛像是村里木匠献的,雕了49天又磨了7天,木料考究,佛身巨大,就是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。
庙里有个大和尚,爱吃面,爱看新闻联播,爱睡早觉。每晚7点半,新闻联播结束,大和尚吃一碗面,点上一排蜡烛,便倒头睡觉。
陈大力和王小吉翻墙进来时,大和尚的呼噜声震天响,窗户上的一面玻璃都在微微发颤。
他俩跪在观音面前。
王小吉比陈大力大27天,但陈大力要当大哥,他也不敢计较。
“歃血为盟。”
陈大力亮出匕首,王小吉吓得朝后一躲。
“蹩脚货!”
陈大力朝手掌心啐了口唾沫,握紧匕首,剌了手掌心一下,血就出来了。
“快快快,把那只小香炉倒干净。”
香炉用来盛血。
陈大力将匕首丢给王小吉。
他闭紧了眼,身体却一直打抖,轻轻一割,只破了点儿皮,血出不来。他再一狠劲,反倒剌深了,血又止不住,哀嚎一声,把守庙的大和尚惊醒了。
两人翻墙而逃,到了道路三岔口。
这是村里重要的路口,红白之事的必经之路,陈大力从家走过来大约要花十分钟,沿途是一条土路,雨天泥泞、旱天飞尘,又不见一棵树。暑假这几天,他白天路过这儿就觉得头顶上悬了几个太阳,逼得他快跑几步。路的尽头有一个污水塘,妇女们在里面淘马桶,水面浮着只西瓜皮,腐烂后育出了极多的蚊虫,夜里一窝一窝地聚到路口来。
两人刚站到那儿,就感觉蚊子要来抬人。
“我们结同年了,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,你有什么事么?”
陈大力问王小吉。
“我没什么事呀。”
王小吉掐着手掌心的伤口,血好像止住了。
“我的事也是你的事,对吧?”
陈大力问王小吉,王小吉点了点头。
“你随我去小鬼坡。”
小鬼坡从前埋夭折的孩子,大多是女孩,又叫囡囡坡。现在种红薯,栽桔树,红薯兆头红,桔树寓意吉。鹅瘸子在那儿还盖了村里豪气的楼,楼里修了村里的游泳池。
小鬼坡原先属风水不好的地界,鹅瘸子家窝囊了几代人,分基地分田,都得挑人家捡剩下的。现在倒是变化了,丧地变成了宝地。
这天夜里,陈大力和王小吉从庙里逃到那儿,两人出了好多的汗,夜又焖锅似的热,谁都渴望着楼内的那池水。陈大力从铁门缝隙里没瞅见那辆运鹅的三蹦子,晓得鹅瘸子不在家,就和王小吉翻围墙。
那墙很不好翻,墙皮贴了白瓷砖,脚蹬上去很滑。好在西南墙角摞了一堆砖,两人就从那下脚。等攀上墙头,王小吉的胸口和肚皮都被水泥毛边磨破了,手掌心的血刚止住,这又新添了伤口,整个人的脾气上来了,立在墙头骂了一声“娘歇逼的”,纵身便跳。
陈大力还没从混沌的夜色中定准视线,便听见“哇呀哇呀”的惨叫声,接着是铺天盖地的粪水味从脚跟处搅上来。
这种时刻不能慌,西南的墙又修得格外薄,陈大力只能打直了两条手臂来平衡步子。他的平相当不错,是跑墙头的能手。跑墙头一靠平二靠节奏,起步要稳,下脚要狠,跑起来要迅速,不能犹豫,切忌停顿。
陈大力总算绕到了正门口,跳下去,开了门灯,抓起门边的一根竹竿往西南墙角跑,跑到那儿一瞅,王小吉果真掉进了粪池,陈大力便将竹竿往粪池里戳。王小吉抓紧竹竿子,拼命爬了上来,人已经臭得不像话了,拉去门灯处一照,丧掉的面孔上也在滴着金汁。
乡里的多数人都晓得鹅瘸子在院里修了游泳池,倒没几个人晓得这儿还挖了这么大的一口粪池。陈大力仔细一想,倒也不觉得稀奇,小鬼坡上的桔树长势很好,红薯想必也是大个头儿,肥料铁定都出自这口粪池。
王小吉吃了连环亏,把自己鼓得像只炸药包,扑通一声,跳进泳池,衣裤也不脱了,在池子里拼命扑水,好像身体着过火。
见一池被污染的水,陈大力没了游泳的兴致,沿着楼房转了一圈,发现有没关的窗户,想也不想,翻窗入室。
房间里黑咕隆咚的,陈大力将窗帘拉开,借着门灯的亮光找墙上的电灯开关。屋内刷了绿漆,月光在地板上闪闪发亮,被阴影笼罩的房间好似沉在深海,四周流溢着飘动的光带。
他在这股幽暗的深蓝色氛围里到处摸索,总算找准了墙上的开关。
“啪嗒啪嗒”
天花板上的两只日光灯亮了,阳台的晾衣架上似乎吊着一个人,陈大力吓得跳脚,再仔细一瞅,原来只是个空瘪的人偶。
“王小吉!”
“王小吉!”
“王小吉!”
陈大力站在泳池边喊了三声,王小吉在扎猛子,听见喊他,一下便冒上来,抖尽耳朵里的水,问什么事。
“有个好物件,你帮我扶住凳子,我把它弄下来。”
不一会儿,那人偶便铺展在堂屋的电风扇下面,灯光打在人偶上,泛着奶油般的光泽。
王小吉很快有了新发现,高呼一声:
“你看,腰缝里有个气嘴子。”
他很快拈住气嘴子,叼进嘴里,拼命吹气,脸吹成了黑紫色,额头上暴着青筋,鱼卵般的汗珠从额头、鼻翼、嘴圈处快速冒了上来。
陈大力将风扇的开关拧到了大档,午夜的风都好似煮熟了。王小吉还在卖力地吹气,人偶愈发鼓胀。那是一个称不上漂亮的女性人偶,虽然丰满,但面孔狰狞,通体散发着一股橡胶味。
风扇旋起几股热风,陈大力莫名有些烦躁,他盯着这只人偶,脑海中想到的却是老娘,他努力打消这种印象,脑海里又出现了鹅瘸子搂着这只人偶的画面。他的手就往匕首上摸。王小吉将要大功告成,还差两口气,这只人偶就能立起来了。他的手却握紧了匕首的柄。王小吉刚吐出气嘴,陈大力便凶猛地喊了一声“娘卖Bi的”,匕首已经插进了人偶的肚子里。它像一只漏了的气球,带着一种轻微的唿哨声飞起来蹿出去,后挂在了风扇上。人偶的体内还有未晾干的肥皂水,风扇扯着它猛烈飞旋,水滴如同枪的子弹,四处扫射。
两人躲出去,啸叫着,往泳池边跑,水底沁着满夜的星星,他们纵身跳下,好似穿越进另一个世界,这儿摆脱了乡村,也和成人之地毫无交集。
8月的后几天,日光更加疯狂了。白晃晃的街道好似被泼上了金色颜料,路面被正午的日光炽烤出一种灰白的光芒。每个路人的表情都痛苦不堪,妇女们更显得畏怕,在非要出门的情况下,一定要将自己包裹成伊朗妇女的扮相。晒枯了的野草丛中伏着几条懒狗,偶尔有人经过时,会昂起一颗颗吐着红长舌头的狗头。道路的四周都散发着烦闷的危险气味。
陈大力被老娘寻回的这几天,竟没挨揍,老娘好像不跟他计较了,大中午也要顶着太阳出门,整天煨鹅给他补身体。
他觉得蹊跷,就端着一只望远镜,从自家西边的窗户朝马路上侦察。
有一次他侧过脸,视线刚换了个方向,街道的另一侧就有人走动。他看见老娘从自家厨房后头绕到了街尾一棵树的后头,一个男人闪了出来,脱掉她的围裙,两人顺势栽进了草丛,惊动了几只狗,夹着尾巴冲出来。
陈大力认得那个男人,是鹅瘸子。他从枕头底下摸出匕首,要捅人的念头怎么也放不下了。
他冲到门口,看见老娘已经在电饭煲里煨了老鹅,香味烘得墙壁都发烫了。他想,老娘怎么都舍得天天买鹅了,哪来的鹅;老娘很久都没打过他了;老娘的面容不再像一团纸……他这么想着,又惊了一下:这么冲过去,要不要连老娘都一起捅了。
不能这么想下去了,他的脚步就往后一点一点地缩。他想等老娘回来了,他就要跟捅那只人偶一样捅了鹅瘸子。
不足一刻钟,老娘都回来了。
陈大力特意坐在门口的日头下面,脚旁摆着一盆暗红的水,水里丢着一块湿漉漉的磨刀石。他捏着匕首,一会儿轻轻抚摸刀刃,一会儿又去蘸水,沙啦沙啦地磨刀。
老娘吓得一抖,呆钝钝地瞅了他几秒,回过神来又端起架子,骂道:你有毛病吧!大热天弄这点儿事,快将这死鬼的东西收起来。
陈大力不吭气,顺手捡起身旁一根树枝条,端着匕首,一点一点地削树皮。老娘一把扯住他的耳朵,骂道:小杂种,几天不打,你皮痒了吧。
老娘常年干活,指头很有劲道,像老虎钳子似的将陈大力的左耳朵钳住了,陈大力却感知不到疼,只觉得心底结了一层冰,即使头顶悬在8月的太阳里,但心底好似坠着一块千年寒冰,再猛的火力都晒不化。
“你不许跟鹅瘸子。”
老娘被他这声话击得后退几步,忽然又醒了似的,冲上来扇他两个巴掌,咆哮一阵,又泪巴巴地搂住他,哭喊着:儿啊,乖乖儿,你老爹没有了呀,没有了。
“你不许跟鹅瘸子。”
他像一根开口说话的木头,僵在老娘的怀里,嘴巴却照旧活动。
“那我跟谁!谁来养我们!谁养你呀!你考不考大学呀!”
老娘说一声便猛推他一把,反倒把自己累瘫在地上。她就把剩余的力气发泄在水泥地上,披头散发,使劲地捶拍地面。
“你不许跟鹅瘸子。”
老娘站起身,甩了他两记耳光,他的嘴皮子都被打出了血。老娘又冲地上啐了一口唾沫,狠狠地讲:你那个臭老爹及不上人家的小拇指。
他猛地站起,用匕首指了指老娘,调头跑进厨房,一脚踢翻了电饭煲,里头一只熟透的鹅掉在了地上,鹅眯着眼,鹅嘴好似在笑,他又上去,一脚踩扁了鹅头。老娘瘫在门口,发疯似的哭喊。他头也不回地往庙的方向去了。
傍晚,血状的霞光铺满了整个村庄,庙的院里栽了几棵洋槐,知了在树上叫夜,大和尚蹲在一条木板凳上吃面。他是村里公认的通晓神明的人,40多岁,据说身上有东西,能过阴过阳。他吃的是荤油面,面条极长,所以要蹲在高处往嘴里吸,吃得很过瘾。陈大力老早就晓得这是个开荤的和尚,平日吃斋都是做戏给村里的香客们看。修庙时,鹅瘸子捐了1888块钱,大和尚就像一只香屁虫,将鹅瘸子的大名刻在了功劳碑的首位,亲手用毛笔刷上金漆,嘴里诵出一串经文。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,陈大力的老爹只捐了5块钱,但给庙里干了半个月的泥瓦活儿,庙里的铜炉还是他搬回来的,名字却隐在千百个人名后头,找都不兴找。
陈大力在庙里躲了半天,喊来了王小吉,两人在观音像的后面睡了一个晌午,捱到夜里,要在这儿的三岔路口守鹅瘸子。陈大力做了几个连环梦,可怕的是梦见老爹站在那口粪池边,老娘穿着花边围裙,举着一个锅铲,鹅瘸子站在远处,伸出一条鹅脖子和一张微笑的鹅嘴。老爹“噗通”一声便落进了那口粪池。他吓醒了,觉得这是神启,把鹅瘸子当杀父凶手一样仇恨了起来。
他觉得自己是电视剧里身怀大恨的侠客,今晚便是大仇将报的时机。这种幻觉使他浑身充满了一股力量,赐予他尊严,给予他奖赏,逼迫他实践。
时间越过越紧,老娘已来路口张望了数次,后一次索性敲着碗筷,“大力大力”地唤他。
他沉得住气,没理睬老娘,用匕首挑着功劳碑上的名字玩儿,先在排首位的鹅瘸子那儿画了一道叉,又圈出老爹的名字,在旁边刻了一个“佛印”,又加上“平安”二字。
王小吉则在捣鼓那只功德箱,试图从里面翻出几个硬币。他自从掉进鹅瘸子家的粪池之后,近几天愈发过得不顺。
现在他半个脸肿得像包子,说话也瓮声瓮气的,像个憨包。
“娘歇逼的,待会儿出手,你弄死鹅瘸子,我来弄死他一车的鹅。”

三岔路口被夜间的热风吹扫得空空荡荡,盘大的月亮发出一丝丝幽柔的光辉,照在几排树上,像围着一圈发光的织锦。村庄所有的窗户都灭了灯火,热风正一遍遍撕扯着它们,发出一阵阵金属质地的怪异音调,好似在展露着乡村无边的寂寥,也在提醒着夜路的危险。
陈大力和王小吉蹲在路边的草丛里,蚊虫正考验他们的耐力,也在给这场有预谋的行凶架势助威。
夜黑至深处,有一缕蓝光被夜风牵引而来,打在红色的庙墙上。一辆车头吐着黑烟的三蹦子从远处驶来,噪声扇动着半条街上的灰尘。车子的货仓焊着百来个钢丝鹅笼,鹅把脖颈从笼孔里伸出来,呱噶呱噶地乱叫。司机是个黑壮的秃子,一只手端住方向盘,另一只手捏着一瓶酒,吱溜一口,开上一段又吱溜一口,车子开得东倒西歪。
陈大力认得司机,是鹅瘸子,他早都摸清了鹅瘸子出工的路线和时间。
他和王小吉将几块篮球大小的青岩挪到道路中间,不一会儿,三蹦子便熄了火。
鹅瘸子拎着一只酒瓶,踉踉跄跄,走到车头处查看,仰头怒骂了一声:“小杂种!出来!挡老子的路。”
他将酒瓶在车头上敲敲打打,发着刺耳的噪音,嘴巴里呼出浓烈的酒气。他穿着一件被汗渍沁黄了的白色背心,腋毛从两只健壮的膀子窝里炸出来,一张暴怒的面孔杀气腾腾。
“小杂种!敢挡老子的路,老子折了你们的手指塞到你们老娘的屁眼里。小杂种!”
他将酒瓶往草丛中一抛,弯下腰来,搬运那几块石头。
陈大力没想到自己竟然怂了,这紧张的关口,他躲在草丛里反倒一声未吭,满身溢汗,像泡在盐水中,骨头涩涩地疼。
“娘歇逼!”
身旁的王小吉反倒先冲出去,他分明被鹅瘸子那句“折手指塞屁眼”的脏话刺痛了神经。那是在侮辱他没照过面的老娘。他怒不可遏,抓起一块青石就冲到了路面。
陈大力追出来的时候,王小吉已被鹅瘸子压在了身下,胳膊也被人家扭死了。他冲陈大力吼:快动手!捅死这个瘸子!
陈大力都不晓得匕首丢在了哪儿,又跑到草丛里翻,总算找到了,腿却麻掉了似的,呆立在那儿,只听见王小吉似乎在用一辈子的力气唤着他。
少年的胆气就是这般的不稳固。
陈大力不晓得自己那股热腾腾的血气何时冷却了,是被草丛里的蚊虫吸走了,还是被鹅瘸子的酒气熏跑了,他更不晓得王小吉又从哪儿被注入了邪力。等他再次回到路口,发现王小吉竟然占了上风,他压在了鹅瘸子的身上,胳膊仍旧被鹅瘸子别在咯吱窝里。
陈大力正要上去帮架,忽然背后出现一个人影,是大和尚,他举着一只粪瓢冲了过来。他是被吵醒后又认清了三岔路口的金主鹅瘸子,立刻过来帮架,那柄粪瓢毫不留情地拍击在王小吉的后背和脑门上。
王小吉被打得软了声,就对鹅瘸子讲:叔,我错了,你停停手吧。我让我爸给你家送鸡蛋、放炮仗,认罪赔罪去。
鹅瘸子的酒气也散尽了,人恢复了理智,松掉王小吉的胳膊,站起身,扑自己后背上的灰。他认清了不远处呆立着的陈大力,又看清陈大力手头拎着的匕首,张大嘴巴,好像有什么话一下子说不出来。
就在这氛围静默的几秒之内,不识相的大和尚仍旧高举着粪瓢,这次他是在王小吉的屁股上拍击着、驱赶着。
“小杂种!你是王大吉家的小杂种吧,你个没娘养的破孩子,你不在家学乖学好,到这儿来作恶。小杂种!”
王小吉不理会身后追击着的大和尚,走到陈大力跟前,瞪着他,眼里全是血丝,忽然夺走了他手上的匕首。
陈大力岂料真正的杀人场面是静悄悄的。他之前想到的,不亚于一场风暴,人要在风暴里竭力搏斗,一个血人倒下,另一个血人才能站稳、站直。他想不见王小吉仅是拎着那把匕首,挨近了大和尚,不知在大和尚身体的哪个部位点了一下,无声无息的,大和尚便瘫坐在地上。
王小吉化作一团狭小的黑影,惊惶地冲去污水塘那儿,将匕首扔进水里,人逃去了夜里的极黑之处。
陈大力呆立了好长时间,是鹅瘸子大声唤他,才回来神。
“小杂种!小杂种!快来搭把手。”
陈大力跑去大和尚那儿,搀他起身,大和尚将手搭在他肩膀上,他觉得怎么湿乎乎的,一看,是血。
“弄他去货仓,上医院。”
鹅瘸子这次是一巴掌扇在陈大力的肩膀上,才又一次唤醒了他。
陈大力便将大和尚拉起身,鹅瘸子也在帮忙,两人使劲将大和尚往上捞。
大和尚的身体却好像灌了铅,他被两人拖拽着往前迈了一两步,忽然骂了一声:“小杂种!”然后不知问身边的哪一位 ,“你帮我看看,我的肠子是不是漏了”,才讲完话,身体已经抖得很厉害了,又沉了下去,继续瘫坐在地上。
两人索性将他抬上了三蹦子,货仓里都是鹅,要腾出地方来就得将鹅抛在路上。鹅瘸子将铁笼打开,七八只鹅便跳到路面上,踩着地上的血迹,四处乱跑。
车子发动时,月光已将一只只鹅掌印拖出了一条泛光的血色长线。
货仓里都是鹅屎,人是躺不住的,陈大力便让大和尚躺在自己的腿上。
“小琴。”
大和尚唤了一声,陈大力说我不是小琴,小琴是谁。
“小琴,庙里的洋槐树下,我埋了钱。”
大和尚已经失了神志,陈大力在他脸上拍了一巴掌,说我不是小琴。
“你跟小琴讲,我埋了钱。”
大和尚要睡过去,陈大力又给了他一巴掌,让他清醒一点儿,清醒了就还有命能活。
“菩萨,菩萨我不该呀。”
大和尚又轻声唤了一下。
陈大力讲我不是菩萨呀,你省点力气吧,马上要到医院了。
“菩萨,我不该去白镇给春花相胎,她想生第三胎,她男人出门务工了,她生了两胎女儿了,她在那儿喂奶,我不该进去的……”
车子总算开到了医院门口,大和尚却像一件行李似的静了下来,下车时被鹅瘸子很顺利地拽到陈大力的背上,安心地伏着。
等急诊室的医生到位,大和尚淌的血胶在了陈大力背上,医生剪开了陈大力的衣服,大和尚才躺上了急救床。
天色快亮的时候,医生才出来宣告了一下,说人走了。随后,医院外头就停下了几部警车,应该是医生见了刀伤,报警了。陈大力被一拨警察拷走,另一拨警察正四处搜捕王小吉。
早晨六点,三岔路口聚满了人,这条通往庙宇的道路从未如此嘈杂和繁忙,即使是逢年过节,照会神明的也通常只是几个面熟的老人。这个夏末的清晨,日头已经照进了三岔口的血案现场,光线之中翻滚着唾沫。几个赤膊的男人正和几个挎着菜篮子的妇女讲话,他们是来看地上的血渍的。
白镇的妇女结伴赶来,有人讲大和尚不是老实人,相胎相不准不说,还有意无意地在喂奶的妇女周围转悠。其他女人也说大和尚的眼睛是不老实,而且大和尚是娶过媳妇的,隔半年就来庙里见他一次。更有人说大和尚偷香火钱,一年能存2000块。
围观的老人们担忧了起来,聊起很多年前这条路口的另一起凶案,也是年轻人干的。他们像是预见了什么凶兆,每个人都捐过修庙的钱,村庄却从来未受菩萨的庇佑。
忽然闯进来一群孩子,他们先是站在污水塘那儿,怯生生地往这儿瞅,后来出现个胆大的,蹲去了血渍的中心现场,试图用自己的大鼻头去嗅那股血腥味。
“吊死鬼!脏的哟!你怕以后也要当杀人犯么!”
应该是孩子的老娘,不知隐在人堆的哪一处,只是凭空这样叫骂了一声。
镇上的几个警察姗姗来迟,人群被驱散了,日光猛烈了起来,天空好似下来一场火雨,人们快速往家里躲去。
一个独眼男人从远处过来,挎着一只竹篮,里头装了冥纸,他用手掌遮住前额,神情凄惶,朝着西边的路口跪拜了几次。站起身后,他又朝污水塘那儿瞅了又瞅。几只鹅忽然从草丛里出来了,昂起一条条金色的脖子,笨拙地叫着,整条马路都回荡着悲凉的鹅唤。
陈大力在看守所待到年末,那是白镇的看守所,关过抗日英雄,也关过国民党特务,文革时关过白镇首富,还关过90年代上了新闻的悍匪。到那要路过一座石拱桥,那个冬天冷得异常,石桥上结了一层厚冰。法院的警车载着陈大力从石桥上碾过去,车里人能听见桥面的冰裂之音。
案子要开庭了,陈大力不晓得自己要坐几年牢,只是听号里的老改造们“普法”,讲他和王小吉还是未成年,谁都用不着吃枪子,他没动刀子,兴许只判个三两年。
前两天老娘给他捎进来消息,讲王小吉没了,自己寻了死,就在那个污水塘。他逃了两个月,不知躲在何处,是村庄的张阿姆先看见他的。
张阿姆总爱去那个污水塘,早上淘马桶,中午淘米,晚上又蹲那儿洗碗。张阿姆淘马桶时就发现岸上有一张纸条,她不识字,便不在意,淘米时又看见水草里浮出一只凉拖鞋。到晚上来洗碗,她就觉得不对劲了,水草里浮着一只黑球,像人的头。
是张阿姆的老公将王小吉拖上岸的,他穿着一身漆黑的捕鱼裤在水草里忙活了半天,岸上围的人越来越多。王大吉是后面来的,他去东庄送了几个纸人和花圈。
他来的时候,王小吉已经被警察运走了,路面上只留给他一个湿漉漉的人影。王大吉往水渍里一跪,恸哭着,泪声极响。哭了一阵儿,想起什么似的,爬起来便追。他追到白镇的警察局,王小吉又被寄存到了医院的太平间,他是在那儿,见到了冻成冰块的王小吉和王小吉的遗书。
王小吉整个身体僵直着,背是半点儿不驼了,他的遗书倒不是写给王大吉的,是写给一个叫朱春萍的女孩的。
“朱春萍我不能再喜欢你了,我做了丑事也做了坏事,我走到末路上了,我也再不想背那把破胡琴了,我真的累了,我祝福你吧,会有其他人代替我喜欢你的。”
陈大力从老娘那儿得知了这些消息,他不晓得王大吉从王小吉的遗书里读到了什么,反正他觉得自己对不住王小吉,是他害了王小吉。在法警的车里,他冰雕似的坐着,只希望进了法庭,法官将他重判,好喂他一颗枪子,他去那边,好跟王小吉照个面。
终,陈大力获刑7年。
一个大雪初歇的日子,他被送往少管所服刑,警车再次从石桥上碾过,桥墩上已挂满了尖刀似的冰凌。
下篇明日放送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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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 | 虫安 编辑 | 钟瑜婷
原文链接:《观音庙前兄弟杀人 | 血琴(上)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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